登灵岩山回来，有个疑问一直盘旋：韩蕲王庙为何不建在其祖籍陕西，亦不在南宋都城杭州，而在苏州木渎灵岩山下？翻阅《苏州灵岩山志》，原来，南宋名将韩世忠与苏州关系十分密切，早在建炎年间，韩世忠就曾宅第苏州沧浪亭，因“揭批秦桧误国”被削职后闭门谢客，宋高宗赐予其木渎灵岩山寺，褒奖其为国为民操劳一生，意思是您退二线了，就山上走走、寺里转转、修心悟道安享晚年吧。宋孝宗继位后，敕葬木渎灵岩山西麓，将军就此入土为安。
我是去过韩蕲王庙的。灵岩山正山门往西逾百丈，朱红大门、粉墙黛瓦、竹林围绕，与民居仿佛。由墓冢、神道碑、韩蕲王祠组成，与山林浑然一体，墓地遍植松柏，气势恢宏，正应了“青山处处埋忠骨, 何须马革裹尸还”。高启、沈周、吴梅村、毕沅等一众文人都凭吊过韩蕲王，毕沅最实诚，留下了“英雄出百战，运尽只如此”的句子。
在吴侬软语之地，来一位喜欢苏州的武将，是欢迎且欢喜的。当年韩世忠率部“与二酋相持黄天荡者四十八日”，夫人梁氏执桴击鼓，“金兵终不得渡”，令人击节。后岳飞遭秦桧等人诬陷，“举朝无敢出一语”，韩世忠“独撄桧怒斥”。卒时，韩将军十指仅全四指，身上刀痕箭瘢如刻画，英雄气概毕现。可惜我去时韩蕲王庙大门紧闭，下午时分，想想还是工作时间，转到东门，门口几辆半新不旧的车，车窗上落满碎叶及香樟树籽，看来已停此多时了。无奈再向东北沿消防通道而行，从侧门缝中张望，内有堂屋数间，一片寂静。突然空中几声响亮悠长的雕声，听来绝非平日枝头的喜鹊、斑鸠之类，我素来敏感，这难道是中原或是西北大漠才有的金雕声吗？莫不是在鸣唱韩蕲王心心念念的“还我两宫，复我疆土”？
展开剩余74%项彩珍 摄（视觉苏州供图）
沿山路往东折回灵岩山脚，穿越“灵岩山寺”牌坊拾级登山。灵岩山漫山都是花岗岩，亦称金山石，因其坚硬质朴，素来是建筑和雕塑的好材料。城内园林中有了几块山石，游人就徘徊不忍去，这里却俯拾皆是，可以称为大观了。自晋宋以来，苏州西郊的金山、天平山、焦山、天池山等处就是开采金山石的首选，后延扩至灵岩山，石连石、根连根，山上奇峰异石大半被采去，万幸灵岩山核心区得以保留。行至半山，见有“禁采”的摩崖石刻，据说明代万历年间就立了，而事实上直至20世纪末，才全面停止金山石开采，灵岩山的生态环境和名胜古迹终得以保全。
灵岩山满目苍翠，密匝匝的树冠将狭长的山路掩隐得幽且深。林木大抵是松、柏、竹、栗等，几株野栗树枝干高大，屈伸有姿态，最多画意。一路向上，翻过几座不很高的岭，路就围在山腰间，差不多可以抚摸左边山坡上那些树木的顶枝。树木以外就是湖面，行到枝叶茂密的地方，湖面就给遮没了，但是一会儿又露出来了。在山腰奇石“乌龟望太湖”处，大半个木渎古镇尽收眼底。
全山面积1800亩，高182米，不过一座小山罢了，因其山石好、树木多，就见得丘壑幽深、引人入胜。别小看这区区不足200米的小山丘，如果将这182米竖起来，再竖起来，登山难度陡增，灵岩山就是这样的格局。山路近几年改善不少，当家大和尚今年修一段、明年补一段，日久天长，登山环境大变样了。佛教崇尚“但行好事，莫问前程”，此刻想来很是贴切。
沿山而上，有继庐亭、迎笑亭、落红亭，甚至有很多没有命名的倚山半亭。当登山者力竭难以为继时，亭子就在你眼前出现。一次看到一位居士模样的人架着不高的梯子，在一个亭角上掏野山蜂胶，硬是捣鼓下来半脸盆孔中流着鲜蜜的蜂胶。问四周的游客要不要？众人跃跃欲试，我看见几只蜜蜂还爬在蜂胶上，想想还是算了。人说“蜂聚福旺之地”，看来野山蜂是认可这个地方的。
转过落红亭，向西步行几分钟，就是石屋石室了。洞中供奉着石雕观音像，比人高两尺光景，气度不凡。据说，当年吴王夫差将越王勾践囚在这里，登上灵岩山巅，殷勤地给美人西施筑了一道响屧廊，给自己挖了口吴王井，修筑了琴台、玩月池……对景赏月、快意人生。夫差不知道的是一百丈开外的勾践清晰地听到山上传来的歌声、嬉笑声，勾践表情阴鸷心情复杂，这无不刺激着他卧薪尝胆、东山再起，最终“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”。当然，这是他们的后事，却是我们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大约2200年后，还是沿着这条由姑岭，又一位天之骄子气喘吁吁地登山祈福，稳健的步伐中满是江山社稷。此人尤爱江南，喜作诗对句，在灵岩山写有《灵岩寺西入石路用唐刘长卿韵》等15首诗，他与江南名士私交甚笃，与姑苏文人沈德潜唱和，后者为此得了“江南老名士”的名头。他心机深沉又豪迈，大手一挥，江浙两省钱粮减免一半，木渎农田赋税全部予以减免，他就是乾隆皇帝。这样的故事，出现在乾隆下江南的传说中。
冒雨逛完这座有着1600多年历史的晋朝寺庙，走马观花看了大雄宝殿、智积殿、藏经楼、灵岩塔，一砖一瓦、一木一石，看似平淡无奇的庙宇，历史却深沉厚重：早先为春秋馆娃宫遗址，晋司徒陆玩舍宅建寺，梁天监二年重建，明永乐十年重修，清顺治六年重修，1926年印光和尚开十方专修净土道场，1980年灵岩山寺全面修葺，1983年被列为全国重点寺院……盛衰变迁、几度兴废。再看一眼山下韩蕲王庙前的滚滚人流车流，多少人和事的演变啊，云开云合，韩蕲王庙总在那里；岁月更替，青山总在那里。
换了条路下山，专门去拜谒印光塔院。印光大师与虚云、太虚、弘一并称为民国“四大高僧”。弘一法师李叔同也对印光大师推崇备至，称“大德如印光法师者，三百年来一人而已”。印光大师亲力亲为，在灵岩山创办十方净土道场，山寺建筑次第恢复，灵岩山寺得以兴盛。
下山总是顺畅的。一路下来，游人如过江之鲫，僧侣商贩、三教九流各得其所，冰糖雪糕、泥人竹编……还有一位穿着孙悟空行头的人，被游客拉着合影，打趣者问他师傅去哪了？金箍棒在不在耳朵里？这两天有没有与二师兄碰头？皆摇头摆手三缄其口。看来，大隐于朝、中隐于市、小隐于野，一派和光同尘。
之后又陆续去过几次灵岩山，1元钱门票的宏大寺庙，环顾四周，还真少见。不过，韩蕲王庙何时开放却成为心头念想了。
（原载于《姑苏晚报》2024年06月04日 B07版）
作者：马安沧
编辑：婉安
发布于：江苏省